听到方修允这么说，谢卿年愣了下，瞳孔微缩。
“你不信我，所以才会想要拘着我，其实根本没必要，我已经说过，能困住我的从来只有你一人。”
无论是珠子上被施下的阵法，还是情丝缠，如果他想，使些特殊手段都能解开。
就连从前锁住他的金玉楼和诛仙链，只要他想逃，完全可以逃离。
“我也是第一次拥有恋人，并不是十分明白怎么才能给你安全感，曾经我觉得纵着你就可以了。”
“但现在我突然觉得不应该那样。”
“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人的目光恰逢其时地相撞，方修允支着下颌微微歪头，眼底是缱绻温柔。
再开口时，谢卿年的声音低哑凝涩：“我明白，以后绝不再犯。”
“那上边的阵法我会给你解开。”
方修允眨眼，轻笑出声：“不用解，改成双向的，我也要从你的玲珑骰里看到你、听到你。”
“至于情丝缠嘛，那是用你的头发编的，我不舍得剪断，反正对我也没什么伤害。”
“跪两刻冷静冷静就行，夜里凉。”
说完，他继续坐在窗边翻看手中的《逢真道杂记》。
院中传来闷闷的一声“嗯”，方修允心下一软。
他很喜欢谢卿年，对于谢卿年送给他每件东西都珍而重之地收好。
对待事物的态度尚且如此，更不用说谢卿年本人。
他怎么可能真的舍得罚谢卿年什么。
收拾好心情后，方修允认真看起手中的这本书。
这段日子里，为了给逢真道的任务做准备，他问过谢卿年这些年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可跟谢卿年提起逢真道的时候，他的情绪显得特别低沉，甚至还带着深深的悔恨。
方修允瞬间了然。
第八世的时候他们两个绝对有过交集，而且恐怕交集很深。
他好一通哄，谢卿年才跟他大致说了那时的情况。
第八世的方修允，无名无姓，据说早些年生了场大病，所以成了瞎子，于是就被其他人戏谑地叫做小瞎子。
两百年前，逢真道还叫降仙道，那里突然被恶疫侵袭，尸横遍野，民不聊生。
那场恶疫来的太突然，官方记录为“鱼鳞疫”，感染者会先肉身溃烂，之后皮肉脱离骨血，最后凝成干，一片一片的，跟鱼鳞一样。
当时降仙道的大统领已经不再是乌家家主，而是由降仙道所属领域的各城城主推举出来的一个傀儡统领。
乌家已然没落，其势力退守本家所在的湖州城一带。
那场疫病来的太突然，什么法子都试过，各大宗门也没少派人去救治，可来几个感染几个，就连当时有名的医仙后人都死在那场疫病中。
在诸位得道高人都找不到方法对抗这场疫病的时候，有一个自称怀济神君的人出现。
那人是半神之躯，所过之处带来无限生机，凡是被他赐福的患者都会重获新生，因为每天来找他请求赐福的民众过多，怀济神君就在降仙道主城湖州城进行祝祭。
祭台上，怀济神君浅唱低吟，带来神明对凡世的祝福。
人们伸出双臂接着从祭台中心溢散下来的金色灵光。
灵光所到之处，鱼鳞疫被治愈。
人们或激动，或喜极而泣。
没有人知道。
高高的祭台下关着平日里最被他们看不起的小瞎子。
可怜的小瞎子被迫吸取了全部的恶疫，肉身溃烂。
整个人像只熟透了的虾子一般，痛苦地蜷缩在一起。
而他的身上正源源不断地向外散发出金色灵光。
乌家家主亦感染疫病，但这位老人却敏锐地察觉到了不对，并没有去那场祝祭。
乌家就算没落，可毕竟传承近万年。
家风过于优良，恪守君子礼节，与浊世格格不入。
祝祭的金色灵光撒向整个降仙道的时候，乌家家主拔剑自刎。
临死前，这个一生正直的老人请求家中独子乌之陵帮他把肉身焚毁，并嘱托他查清恶疫真相，还无辜之人公道，用家族神器揽山雪除尽宵小。
乌之陵同意了。
在父亲死后，他查了许久，最后在一处阴暗潮湿的地牢里找到了已经失去利用价值的小瞎子。
而那所谓的半神之躯，不过是怀济夺了小瞎子的眼睛。
真正的神明从来只有一个。
是这位神明被迫吸纳了全部疫病，治愈了整个降仙道。
乌之陵当时不过十七岁，却已经是出窍期修为。
提着揽山雪直接杀到了怀济神君面前，怀济并不擅长武斗，便被轻易擒拿，至于降仙道其他城城主派来的人，在乌家势力范围内的湖州城并不好直接干涉此事。
捉拿怀济以后，乌之陵请来医仙的亲传弟子为小瞎子两人换了眼，重获光明以后，奄奄一息的小瞎子见的第一个人便是乌之陵。
四目相对的那一瞬，言灵发生作用，往世的记忆涌现，乌之陵平生第一次那么恨自己，恨他为什么没有来早点，恨他没有护好小蛮。
小瞎子日日夜夜都在求乌之陵杀了他，鱼鳞疫带来的痛苦太大，而且他不想再感染到旁人，只求乌之陵一把火烧死他。
其实就算乌之陵不杀他，小瞎子也没几天好活了。
最后还是医仙的弟子看不下去，答应了小瞎子的请求。
他趁乌之陵出去处理怀济神君的时候，一把火烧了小瞎子居住的寝殿。
就这样，小瞎子死了。
乌之陵并不知道，他被一个更加棘手的问题缠住。
怀济神君竟然在造神。
只是那个阵法尚不完整，因此有很多缺陷，之前的鱼鳞疫，便是怀济等人搞出来的失败品。
据怀济所说，是一个银发黑袍人给了他法子去尝试造神，可无论怎么查，就是揪不到这个人，完全查不到那人身份。
乌之陵何其聪明，注意到了怀济身上的不对劲之处。
在他的严刑逼供下，发现怀济不是不知道那个黑袍人是谁，而是他立了毒誓，若是说出那人身份，他会直接原地爆体而亡。
一气之下，乌之陵把怀济丢到了那个造神邪阵里，让他先尝试下鱼鳞疫给小瞎子带来的痛苦，又将怀济及其同伙折磨致死。
可等他处理完一切，回到小瞎子那里的时候。
得到的只有一具枯骨。
浑浑噩噩地安葬完心上人以后，乌之陵被迎回长生殿，怀着满腔恨意，他一边暗中调查逢真道的鱼鳞疫，一边努力修炼，直至再次杀上九重天，跟天道“友好交流”一番后进入轮回。
根据谢卿年所说，九重天的诸位神明依旧存在于神界，但是通天之路被天道修改，变成了单向通道。
目前只能接收从下界飞升上来的新神君，但原有的神君们不能再下凡。
当时他打上九重天的时候，甚至有几个神君还跟着他一起殴打天道，其中就包括扶光还有他家道侣。
谢卿年说，他能再次下凡是因为他跟天道达成了某种协议，但当方修允想要继续追问下去的时候，换来的只有谢卿年轻柔的吻。
见他不想说，方修允便没再自讨没趣。
其实一周目的时候，方修允并不知道乌之陵和小瞎子的事。
只知道那个任务中提到的“恶鬼”是怀济。
准确来说，是如愿成神的怀济。
方修允把书册翻了个页继续看着。
这本《逢真道杂记》是谢卿年给他的，是长生殿由弟子记录的，这两百年间有关逢真道的诸项事宜。
一周目的时候方修允费了好大一番功夫才抓到怀济，听他逼逼赖赖了一大堆不知所云且虚无缥缈的东西。
最后实在是烦的不行了，才直接把怀济弄死，随后系统提醒任务成功完成，方修允就没再深入调查。
他那时候心情特别不好，觉得天道跟主系统各怀鬼胎，所以没有详细调查事件背后的真相。
关于造神的事他有所了解，无非是让灵力稍微发达那么一点点的人或者其他什么生物经历种种苦难之后悟道成神。
什么苦难都行，就比如怀济，忍受天雷焚体，罡气逼心，肉身被毁，最终成神。
可是……
方修允曲起手臂揉了下眉心。
成为神明，不止有这一条路。
后天型的，就像乌之陵、扶光仙君颜渊那样的修行之人，潜心修炼后渡雷劫飞升，最终通过自身的努力达到真神级别，成为真正的神明。
先天型的，比如方修允自己，还有那什么花神、雨神之类的，是从璇玑界万物中诞生的神明，在之后也要经历比雷劫还要难上千万倍的苦难，经过考验的稳居神位，渡不过的形神俱灭。
据说那位木执花的花神便是因为他的情劫而死。
总结来说就是——修炼、经历磨难，最终成神。
渡过难关就位居神位，渡不过就神魂俱毁。
无论你是先天也好，后天修炼成神也罢。
都得历经磨难，逃不掉的，不过是磨难出现的时间有先后差别而已。
逢真道的这个造神计划就是取了捷径，把苦难加诸于怀济之身，灭绝其人性后造出来了个瘟神。
不过目前逢真道那边事态的发展还在可掌控范围之内。
长生殿的人也去了逢真道，正在那里除祟。
根据长生殿查了这么久的信息来看，这个天杀的造神计划多半与浮屠境离不了干系。
本来抱着救济天下的理念，方修允想着连夜赶去逢真道，可听了谢卿年说的那些关于他第八世的事情，他突然就不想去了。
而且，想起一周目时在逢真道那里碰到的事……
他只觉得糟心，那群无知民众简直能把人气死。
爱咋咋滴吧，反正救下那些人也不会被感激，还会惹得一身腥。
谁愿意去谁去，要不是为了完成任务，方修允才不愿意去那个地方。
正郁闷地生着气，猝不及防就被人抱住了。
熟悉的清香萦绕鼻间，谢卿年把头埋在他的肩上，声音闷闷的：“两刻的时间到了，一个鸡蛋也没碎。”
拍了拍谢卿年的脑袋瓜以后，方修允靠在他怀里，眼神放空：“你说……天道为什么要阻拦我回去？”
“祂看不惯我的话让我回去不就行了吗？”
“而且祂这么多年一直盯着我不放……好奇怪。”
闻言谢卿年并没有回应，只是环在方修允腰间的手臂逐渐收紧，埋在人肩头不说话，额前垂下的碎发刚好挡住他眼底的漆黑幽暗。
方修允没有注意到他的异样，没骨头似的窝在谢卿年怀里。
对于天道的事情……
想不通那索性不想。
这样没心没肺的活着也挺好。
不然每天要有那么多事要操心，比如现世那边的流动时间异常，比如沈淮之的突然举措，再比如造神计划……
越想越累，反正也找不出个解决方案，还不如暂且搁置下来。
如今已入秋，天黑的要比之前早很多。
方修允洗漱过后便去了静室打坐修行。
今晚睡是睡不着了，不如静下心来打坐修炼。
之前压修为压的太狠，再加上谢卿年拉着他双修过几次，如今他的修为已经是元婴期大圆满，等这边的麻烦事处理完以后就得跟谢卿年去一趟蓬莱，在长生殿地界内渡化神期雷劫。
摒弃杂念后，方修允入定，淡蓝色灵光星星点点地从周围飘来，众星拱月般环绕在他身边。
谢卿年披着月色立在静室门外，透过门上的琉璃窗，刚好能看见静室内的景象。
方才泡完澡后他换上了雪白长衫，随便往身上披了件深蓝色的外衣就过来了，想着来看看师兄。
他有很多事情瞒着师兄没说。
因为害怕师兄担心。
第八世时，天道算是被他一而再再而三的态度搞得烦了，索性跟他说了自己所作所为的理由。
天道的手段极端了些，但却是实实在在地为璇玑界，以及师兄所在“现世”的芸芸众生着想。
总之就是无论手段如何强硬。
绝对不能让方修允回去。
至于那个处处跟方修允作对的“天道”。
谢卿年眸光微动。
从一开始就是两个天道。
一个救世，一个灭世。
花开生两面，人生佛魔间。
这些事情都不能跟方修允说，他识海里的那个小系统被拿回去修理过，尚且不能确定它是不是跟灭世的那个天道一个战线。
而且也不能确定那个邪恶一点的天道能不能听到他们所言……
在没有做好充分准备之前，谢卿年不愿意打草惊蛇。
最重要的是，师兄想要回去。
现世才是师兄的归宿，这里不是。
方修允本就是被卷入这场弈局的无辜之人，无论要他付出怎样的代价，谢卿年都要为师兄筑道，送方修允回去。
管天道拦不拦呢。
他只为一人守候。
谢卿年倚在门边，眼神一瞬不差地落在房里的人身上。
皎月清辉落了他满襟，带着秋夜的孤寒，几乎要把他压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