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天夜里，南诃见到了风尘仆仆赶来的唐蔚茗。
如今他已经褪去九霄门的弟子服，换上了一袭紫衣长裳，碧玉所制的发冠上雕刻着天玑处特有的八卦图，鎏银的衣带束在腰间，上面还有一看就不是凡物的腰牌。
他带来了两样东西，一样是密封薛长老尸体的圆球，还有一样是紫檀木雕的匣子。
唐蔚茗这些年利用自己家族在天玑处的影响力逐渐架空了很多意见和自己相悖的主事，又在这次事件中力挽狂澜的揽下祈福者的安抚工作，如今在天玑处可以说是名声俱望，算半个主事者也不为过。
南诃看着他这副装扮，问道：
“今日这个结果是你所愿？即便以后天穹王朝动荡，百姓受苦，这些业障都要算在你身上。”
唐蔚茗笑了下，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
他幽幽看向桌上的木盒，语调轻而远。
“师尊可知我一开始去九霄门就不是为了当‘探子’的，这种事族内多的是能胜任的，我这种身份显眼的人去实在不聪明，但我依旧主动请缨前去，为的就是观察这天下唯一的变数——牧锦宸，是的，我们玄学中人是很重结果的，如果有个结果告诉你这个人会改变现有天下的格局，那么即便这个预言是假的，我们也不会放过试探。毕竟谁不希望自己多一个帮手，何况还是这么强有实力的帮手。”
南诃不置可否，这确实没毛病。
唐蔚茗见南诃并不厌恶他这些谋划，暗自松了口气，继续道：
“相信师尊也听过那些关于银月女王的传闻，都说空穴不来风，其实这个传闻十有八九就是真的。”
他目光有些遥远，像是陷入年少的过往。
“别看我这样的人，大师兄和二师兄都对我有所保留，虽然不至于针对我，但也从未真正的信任过我，但曾经，年少时我也有个无话不谈，堪称生死之交的伙伴。”
“我们年龄相仿，兴趣爱好也相仿，就连私下比剑也不相上下，我们约好等到了试炼的年纪就一同外出去行侠仗义，只可惜当时族中有祈福者资质的测试，有传闻我被选上了。”
南诃见他说到此处时，上扬的嘴角忽然僵住。
“我并不沮丧，从小到大的教育告诉我那是一件非常光荣的事，而我也做好了准备。可有一天，我的母亲对我说，被选中的不是我，而是他。”
“我不理解，明明各方面我们都如此相近的，直到最后一刻才定下的我，我好不容易接受了自己的命运，为什么忽然就变成他了？”
“难道仅仅是因为我有父母有亲族，而他只是收养而来的？”
唐蔚茗捂住了自己的双眼，深呼吸了一口，再次道：
“我表面上没什么事，但情绪一直不高，可能是因为母亲看出了我的不安，她在我的哀求下，带我去了‘祈福之地’见他最后一面。”
“是的，就是供奉‘月神’的那个地方。在那，高高在上的银月女帝不再是人间帝王，它让所有人称呼它为‘月神’。”
“仪式其实并不复杂，只需要沐浴更衣，四五个人换上一模一样的衣服站在指定的位置。而我……也在那天亲眼看见我的小伙伴被‘吞噬’了。”
说到这，唐蔚茗眼底的空茫闪过。
“其实你们不知道吧，并不是每一个祈福者都有机会苏醒的，有的灵能不强的，或者灵属性不契合的，只需一次，就会被彻底吞噬，变为养分，连尸体都不会留下。”
南诃想到了那巨大圆形物体的身躯，就是由无数白骨堆砌而成的。
她深吸了一口气，“所以他……”
南诃有迟疑的话咽在嘴边。
是啊，如果唐蔚茗的小伙伴真的有机会苏醒的话，他也不至于用这么激烈的方式，一定要根除银月女帝的存在。
唐蔚茗果然没有回答南诃的话，而是忽然道：
“我记得自己刚拜入九霄门时，您让我们先立本，什么术法都往后压，为此我和两个师兄整整一个月都在抄经。那时候有句话我印象很深，‘大道自然’，那么师尊，什么才叫‘大道’，什么才算‘自然’呢？”
南诃看向他，毫不犹豫的道，“‘大道’是大势所趋，而‘自然’就是允许该发生的事发生，我们修行之人当立身、立心，不该介入因果。”
“所以师尊才在被诬陷的时候不做抵抗？毕竟九霄门也算是您的因果了，如果能借此断了这个，虽然表面上是您受了委屈受了重伤，其实您反而从这段因果中解脱了，徒儿说的可对？”
南诃笑了下，不得不说，她三个徒弟中，悟性最高的还是唐蔚茗，牧锦宸虽作为小世界的主角，但只是天赋高，而龚宇溟则是性子纯良，被天道法则宠爱。
只有唐蔚茗，凭借自己的聪慧，站到了今天的位置。
“所以徒弟不悔，只恨没有亲手终结这个罪恶的延续。”他声音冰冷，“所谓的‘爱情结晶’不过是长阳大帝和曦月女王想要永久控制这片土地的贪欲，他们为了自己的私心不惜将自己灵魂的一部分进行切割再融合，才有了这个盘旋在天穹王朝上挥之不去的阴影。”
“什么慈爱，什么勤恳，不过是天灾后直接掩去那部分人的记忆，天玑处的存在最初就是为了保障这些事不被泄露。”
南诃沉默着，她其实隐约猜到了一些，只是此刻从唐蔚茗口中知道真相更觉得残忍。
他道：“所以师尊，一个已经从根处腐烂的大树，又能护住树荫下的人多久呢？不如连根拔出重新栽种，虚假的庇佑不过是安逸生活的假象，不如乘此机会打醒这些人。”
南诃没有赞成或者不赞成，只是起身拍了拍唐蔚茗的肩膀。
“无论什么结果，你都是我的小徒弟，包括你的两位师兄，他们也是这样想的。”
“……”
唐蔚茗忽然有些松懈的笑了起来，抬手抹了下泛红的眼眶。
“师尊，不知道你信不信，其实我以为我自己已经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这种疯狂的行为，我甚至也不指望有人能懂，但您这一句话，好像把我从一个很漆黑的地方拉出来，让我忽然觉得自己不是那么糟糕……至少，不是个疯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