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尊空对月……”
小小的酒家内，陆小凤敲着杯子唱着歌。
他的歌声倒不是说不好，但任何一个人只唱这两句还反复得唱了很多遍，那绝对是件折磨人耳朵的事情。
花满楼忍不住问道：“你能不能别唱了？起码，别再唱这两句。”
“好啊。”陆小凤说着，换了个调子又开始唱：“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攒足了力气后又变成人型的空岚跟他们同桌坐着，最后一个位子上蹲着敖狼，两个妖怪正埋头狂吃一盆烤肉。
这酒家的酒虽然不太好，但做的烤肉确实是十分不错。
至于西门吹雪，他嫌弃几人的速度，在破庙里自己走了后，就再没回来过。不过陆小凤和花满楼都没问他的去向。
西门吹雪这个人，一旦答应了什么，就绝对不会食言。
花满楼忍不住叹了口气，头疼着陆小凤的歌声。
忽然间，一道琴音从门外传来，那琴音合了陆小凤的歌声，竟然将他不堪入耳的歌声衬得不错。而那琴音每一句都在变调，行云流水的契合着陆小凤。
陆小凤又唱了两遍，就唱不下去了。
他感觉自己那两句歌在这琴音里搀和着，就像是给一副最上好的山水画卷上添了最滑稽的一笔幼儿涂鸦的乌黑墨点，十分不协调。
花满楼摇了摇折扇，微笑道：“这琴音真是不凡。”
“我听不懂琴这么高雅的东西，不过，这琴音倒是令我十分赞同。”陆小凤笑眯眯的饮了口酒。
空岚一开始没留意琴音，只是那琴音响了一会儿后，她突然觉得似曾相识，好像曾经她听过乃至于唱过这个。
最近一直在脑海里翻腾的记忆像是雨水浇灌过的种子，挣扎着将要破土而出。
美丽的杭州灯会上，她牵着谁的手，一路玩耍？和哪个友人打了一架，又快乐的拿了琴开始弹唱？
琴音渐渐变幻，越来越熟悉，最终轮换往复的第三遍时，她眼神空茫茫的，若有所思的张开嘴轻轻哼唱道：“黄昏又舟上……堂辞后驻杖……上舟又昏黄……赏句茶经茗留香……巷深悠悠淌……”
花满楼和陆小凤露出了一些讶色，敖狼刚要出声，花满楼突然拉了拉他，轻轻做了个“嘘”的动作。
两人一妖对视一眼，同时保持了静默，甚至他们连酒也不再喝了。
是谁蓝白长袍手握长虹，微微一笑，复杂又释然？
是谁细细调酿最好的酒，递于她手中，轻描淡写一句送你？
是谁共同走遍万水千山，沉静温和，待她包容宠溺？
……
空岚怔怔傻傻，忽而落了泪。
她脑海里忽然展开了一副画卷，那是一个大大的院子，群声鼎沸，人来人往。
曾经愿与她共同叛出师门的师弟拍桌大笑；曾经因他们叛出师门遭遇冰封却不曾怪她的男子举起酒杯；曾经童言童语的师侄剑仙带着徒弟殷殷教导；曾经几乎踏上末路的朋友摸着分叉的眉毛却露出温和的微笑……
为什么会忘记他们？
花满楼陆小凤敖狼脸色大变，手忙脚乱的安慰着她，她却看不到。
那刻意助她突破最后一段记忆束缚的琴声已经停了，一个杏黄长袍的温润男子走了进来，止住花满楼陆小凤敖狼几人的担忧，神色复杂的看着空岚。
“她只是想起来了……让她静一静。”欧阳少恭淡淡道。
“想起来？”敖狼吃惊道：“殿下她……没问题吗？”他也听说过当时是怎样的情况，当然因为当时的事情不可能告诉普通人，所以长泽就很粗暴的宣布那些人都背叛了空岚。
因为全妖界都不待见修行界的人。
“不清楚。”欧阳少恭摇了摇头，顿了顿又道：“我信她。”
陆小凤静了一会儿，忽然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欧阳少恭点了点头。
魂魄碎片一旦出现在她身边，就自然而然会被她吸收。她近日来的多梦和乏力都是因为这个。
但是这种吸收必须要平稳又循序渐进，毕竟她当初只剩下了那么一点真灵，欧阳少恭担心一次吸收完毕会伤到她。
他托付花满楼带着空岚，而他将不放心交给任何人的魂魄碎片随身带着，日日夜夜都在最适合她吸收的范围内呆着。
直到今日，最后一片魂魄碎片被吸收了，但见到她依然想不起来过去，欧阳少恭便奏起琴声，将那支他曾唯一听过的歌奏起。
他不知道她会想起多少，会想起什么，会不会重新回顾那些伤害她至深的往事又或者干脆变回凶戾狠辣的凶妖。
但碎片的融合，必须要走这一步。
欧阳少恭不在意天下黎民，他只在意，眼前这个人是否能完好。
恢复记忆好像需要很长的时间，但其实很短很短。
欧阳少恭点完头后，空岚的眼神已经恢复了清明，她看向欧阳少恭的时候，笑了一下，一股浓浓的蠢气扑面而来，配上那眼泪巴叉的形象，瞬间戳中欧阳少恭的熟悉点。
陆小凤这个笑点奇低的家伙几乎瞬间被空岚的笑容给逗乐了。
“那个……”空岚想了半天也不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最后只好干巴巴的说了一句：“师兄，你还好吗？”
花满楼有些惊讶：“师兄？”他忽然又想到，欧阳少恭曾说过他们机缘巧合下拜入了同一个门派，顿时释然。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还好。”
然后两人就陷入了诡异的沉默。
陆小凤看到这尴尬的场景，摸了摸胡子，忽然笑道：“欧阳兄，我们正打算处理一件麻烦事，本来正愁别给阿岚惹了麻烦呢，你来得正好，你家的人自然得你自己照顾了。”
空岚回忆了一下，唔了一声道：“那个，陆小凤，我对这件事好像有点印象……”
“嗯？”陆小凤好奇的看着她。
刚刚记忆恢复的冲击过去后，空岚渐渐恢复了花满楼他们见过的熟悉样子，乖巧的坐着回答道：“我好像以前看到过，你这次去会伤害到无辜的人。”
顿了顿，她认真道：“死人很不好。”
花满楼握着折扇的手微微僵硬了一下。
他们这一去是为了什么？为的是给金鹏王朝讨债，为了和阎铁珊对峙，必要时会动用核武西门吹雪。
那么所谓伤害到无辜的人，是指阎铁珊还是什么人？
联想到在花园里找到的尸体，陆小凤摸了摸胡子，沉吟道：“我会好好想一想的。”
空岚笑了一下，正打算说话，忽然听到外面传来一声问话：“请问谁是陆小凤少爷？”
空岚的眼睛眉毛颜色骤然变深，化为了黑色，除了白发以外和人类再无差别。
敖狼惊讶又欣慰的看了她一眼，欧阳少恭从头到尾都是看着她微笑，眼睛一瞬不瞬，好像根本已经再看不到别人的存在。
能自由改变眸色，代表她的实力已经有一定程度的恢复。可惜她到底是在曾经散去魂魄，这个恢复也是有限度的。
曾经令所有仙神颤抖的绝世凶妖已经不可能再出现了，这也是全了她对大道许下的愿望。
然后众人就默默的看着一个猎户走进来，在花满楼笑吟吟的玩笑下吓得屁滚尿流的跑了。
空岚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问道：“花满楼，你真的五十多岁了吗？还有还有，你真的吃蚯蚓，壁虎还有人肉？但是人肉不太好吃啊……”
……魂魄不全还带来了智商上的问题，她记忆恢复得有些模糊，更是一定程度上混淆了她对寿命的认知程度。
毕竟上辈子她是活了那么久才让智商到达普通人程度的，如今智商下降情商捉急也是可以理解的。
花满楼摇了摇头：“我只是跟他开个玩笑。”
陆小凤的脸色突然僵硬了：“你……吃过人肉？”
空岚偏着头仔细思考了会儿，摇了摇头：“这辈子没有吃过。我刚刚想起了上辈子的事情，很多人想杀我，我好像就杀了他们……吃不吃就不记得了。”
然后她又赶紧殷殷嘱托：“所以，千万不要杀人啊！最好连杀生也别要，我上辈子死得好惨的！”
欧阳少恭脸色突然变了变，花满楼感觉到他气息的改变，岔开话题道：“陆小凤，会不会是你说的那个小妖怪来了？”
“妖怪？”空岚顿时眼睛亮了起来。
陆小凤也是聪明机灵，很快反应过来，且不说这只妖吃人肉是没谱的事情，何况那都是她上辈子了，退一万步讲，就算她真吃人肉……这江湖上吃人肉而声名远扬的，少吗？
人都在吃人，何况是妖？
听到花满楼的问话，他笑了笑也顺势不再谈论这个，而是道：“不是你所想的妖怪，你见一下就知道了。”
他身形一闪，过了片刻就揪着一个只有十来岁，一双大眼睛十分灵动乖巧的小姑娘的辫子把她揪了进来。
可惜这姑娘看起来乖巧，熟悉她的人却知道，这姑娘真的一点也不乖。
“我从来没说一句谎话，是你不愿意相信我！”
看，只这一句话就说明了。
陆小凤和花满楼在问她话，敖狼继续化身土狗啃肉，欧阳少恭坐在空岚的身边轻声道：“阿岚，我之前问你的事情，现在能再给我一次答案了吗？”
空岚茫然的看着他。
欧阳少恭微微一笑，垂下头在她耳边轻轻道：“在下思慕你已过万年，辗转反侧，忧思成疾。你，可愿嫁我，全了在下？”
小店里花满楼陆小凤和上官雪儿的交谈声突然一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