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呵呵。】
耳边忽然传来低低的笑声。
压抑的低笑有着难以分辨的质感，冷不丁地响起在耳畔，既像是忍俊不禁，又带着些许的不怀好意。
古怪中又透着隐隐的熟悉。
林安立刻转头，向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
脸颊似是拂过轻柔的气息……那是呼吸吗？
他一怔，随即同眼前之人拉开了距离，贴着后颈的漆黑短发，白皙的面颊，勾成两弯月牙的弧度美好的眸子，里头盛着纯粹的琥珀色。
似曾相识又有些陌生的脸，近在咫尺地笑着。
原本应该是无比动人的面庞却在他的心底激起不安的戒备。
……怎么回事？！
【怎么会是我吗？】
艳丽的红唇翘起甜美的弧度，那个人若无其事地自问自答：【当然是因为你想看见我喽。】
伴随着这个语调浮现在脑海的是另一张甜美的面孔。
【——是你啊，冒牌货。】
【看起来一点都不惊喜呢。】
曾经突然出现在眼前以高中时期周清薏的脸孔示人，又在不久之后忽然消失的幻觉如今顶着的是孩童时期的贺雨宁的脸。
和记忆中夕阳余晖中的小小少年如出一辙的打扮，因为年龄而缺少棱角感的面庞精致的仿佛插画中的人偶，比起成年之后的样子更兼备了一种雌雄莫辨的奇妙美感。
……所以说，自己现在是在做梦么？
以为是回忆的东西，原来是梦境啊。
思及此处，一些被遗忘的东西倏然浮现，想起来了，就在不久之前，他对贺雨宁说自己想要睡一会儿。
不是那个被爽约之后拎着从书店买来的小说一次次上门拜访的贺雨宁，而是已经学会了开车并且成功成为了贺医生的那个贺雨宁，虽然但是，这么多年过去，脾气好像也没怎么变过。
只是，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变差了。
绝大部分还是自己的原因吧。
林安视线垂落在身前，又环顾了一遍自己身处的房间。
他其实已经不太记得自己在林家住过的那个卧室，所以现在看到的这个屋子看起来十分的杂糅，乍一看觉得像是自己房间的轮廓，仔细观察之后又会发现其中的摆设几乎全都是孙渺卧室里的样子。
很明显是以记忆为基础缝补拼凑起来的东西。
但是在意识到真相的前一秒，他还真心实意地认定这里就是他从小学四年级开始，一直居住的地方。
……实在是太愚蠢了。
【喂喂喂！】不满的招呼声传来。
嗯，这么一看，好像还有更愚蠢的东西。
【叫冒牌货已经够过分的了，居然还把人家当空气。】幻觉抱着胳膊不满地嘟哝。
林安有些反感对方小孩子般的叽叽喳喳，可是看见那张脸，心情突然就变得有些一言难尽。
他靠过去，伸手一把捂住了幻觉的嘴巴，惊讶地发现居然是有温度的。是人类皮肤特有的柔软触感，还带着……一丝濡湿？
意识到这一点，他触电般地松开手，不可置信地瞪向对方稍显得意的脸，他刚刚好像碰到了对方的舌头。
看见林安颇为嫌弃地抽出纸巾擦手的动作。
幻觉再次不满地嚷嚷起来：【喂，明明是你通知都不通知一下，突然捂我的嘴的。】
——听着还怪委屈的。
【那就不要顶着某人的脸作出那种ooc的事情。】林安慢条斯理道。
幻觉扬起头颅从鼻子里轻轻哼出一声：【凭什么，一张脸而已，之前看见周清薏的时候，怎么不见你这么大的反应？果然，还是心虚了呀。】
林安蹙了蹙眉，觉得有些好笑：【我心虚个什么？】
【你自己心里知道，我才懒得说呢。】幻觉突然一副傲娇的模样，不远不近地坐在了床尾。
原先，对方顶着少女的模样，作出这个样子当然不显得违和，如今换了贺雨宁的脸，本该是极其令人难以接受的。
可不知道是不是隔了太久的缘故，梦境中的林安虽然是刚刚送走堪堪也算是停留在学生时代的贺雨宁，但实际上已经很久没有看过这张脸。
那天夕阳下的惊鸿一瞥，居然渐渐被眼前之人的样貌所覆盖了。
【喂——】
【我不叫喂。】
幻觉口口声声地拒绝，明明刚刚喂得最起劲的就是对方。这个模样，配上这个脾气，完全就是个小孩子呀。
虽然明白这绝对只是一种假象，林安还是莫名地心软了一些。
【那我应该叫你什么？】他耐下性子问道。
闻言，幻觉难得露出了一丝纠结的表情，垂着眼眸轻抿唇瓣的样子，竟然真有几分贺雨宁的神韵。
林安蓦然一怔，随即在心中默念，假的，都是假的。
正要移开目光之时，幻觉却抬起头，一双宝石般透明的眸子在照进窗子的斜阳余辉中熠熠闪光。
【都有可以的。】幻觉说着，微微一笑，嘴角竟也同时浮现浅淡的梨涡。
林安闻言，有些不解其意：【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我可以是任何人，任何渺渺想要看见的人。】
幻觉含笑望过来，光线变幻间，对方的面容模糊了一瞬，看着竟有些像是作为孙渺时，他所虚构出的林安年少时的模样，也就是他自己的模样。
只不过那种变化就像是水面摇曳的波纹一般，眨眼间又消失不见。
林安感到自己的心脏微微揪紧，有什么东西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他深吸了一口气，再度看向眼前之人：【你究竟是谁？】
似乎是感受到情绪的波动，幻觉脸上的笑淡了几分，那张脸和真正的贺雨宁的重合度直线上升。
【这很重要吗？】幻觉问，望向林安的目光中多了一丝认真和不解，【你也知道这是假的不是吗？】
确实，被戳中了心思的林安闭口不言。
他差点忘了，幻由心生，就算不开口，对方也是能够听得到自己的声音的。
幻觉抬头四顾，浅色的眸子依次掠过屋中的陈设，随着眼中的神采随着光线折射的角度明明灭灭，最终又落回到林安的脸上：【渺渺，你连自己都看不清，我是谁在你眼中真的有那么重要吗？】
林安还是闭口不言，看着不知何时悄无声息地凑到近前的幻觉。
这在现实生活中当然不可能，但在梦里就无所谓是否合理。
可是……这难道不是自己的梦吗？
为什么连在自己的梦中，还是不由自主。
【因为人心是贪婪的。】
幻觉缓缓说道，那张从外表来看已经同别无二致的面孔前所未有的贴近，【既想要追求美梦，又舍不得所谓的真实。所以举棋不定，所以苦海无涯。】
说话间，他们已经额头相贴。
准确来说，是幻觉捧着沉默的少年的脸孔，慢慢将自己的额头贴了上去。
林安意外地没有感到排斥，相反，他感到一种奇异的舒适感，好像从很久很久之前，在他还未降生到这世上之前，他们就是这样彼此相依。
——但，那又怎么可能呢？
林安蓦地回过神，想要将眼前之人推开，却因为对方的一句话动作一顿。
【为什么要对自己说谎呢？】
【……我哪有。】
林安说着，还是伸手将幻觉推开了一些，不过在之前的迟疑之下，这一推几乎没有什么力道，幻觉晃了晃身子，顺势伏在了少年的膝头，像只没有骨头的猫，用柔软的面颊轻轻蹭着林安的手掌。
一边梦一般地在口中轻唤着渺渺。
【你这……又是做什么？】林安一瞬间感到头皮发麻。
就算这是一个不受控制的梦境，好歹也是他自己的梦，会梦见幻觉顶着和贺雨宁一样的面孔做出这种诡异的举止，莫非自己真是个隐藏的变态？
【……有什么话，先起来再说。】林安好半天憋出一句，然后忽然意识到一件事，从刚才到现在，对方好像一直都在叫自己渺渺。
光听读音，他其实并不能分辨是哪两个字，却直觉地觉得是孙渺的渺。
……为什么？
与此同时，膝头的幻觉也像是有所感应一般地转过脸，自下而上地接应着他迷惑不解的目光。
【渺渺，这本来就是你的名字啊。】幻觉一字一顿温柔地说道，像是在讲述一个缱绻动人的故事，【你从来没有抢走过任何人的名字，你只是，很努力地在扮演一个不属于你的角色。从那个时候开始，到现在……你真的已经很努力了。可是为什么就不能放过自己呢。】
【……】
林安无法理解对方口中的话，自然也无法作出相应的回答。
幻觉却是自顾自地说了下去。
【干脆地沉溺在美梦之中，或者清醒地抽身离去，随便选什么都好，让这一切都结束吧。】
脸颊被轻柔地触碰，痒痒的，暖暖的。
正如同那双美丽的眼眸在少年心底泛起的波光粼粼。
林安听到幻觉用贺雨宁的声音说出温柔到不可思议的话语。
【好不容易见上一面，我不想再看你随随便便地死去了。所以，快醒过来吧，看一看外面的世界，其实还有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