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鸨和三位姑娘走在前面引着道，后面两个小厮拥着，说说笑笑着又捧又吹，言语之间尽是谄媚。
谢清晏一边上楼一边心感不妙，觉得自己被宰了，对幸世邈耳语道：“你说...会不会是觉得咱俩有钱，才故意帮忙付钱的？”
放长线钓大鱼，施小恩谋大利。
丑鬼不语，拍了拍她的肩，示意她既来之则安之。
此类小把戏也就只有谢清晏这种不谙世事的傻子才会上当——他看出来了，却觉得没必要拦，几个钱而已，谁家能不出个败家子？再就是说，谢清晏就是这样的人，本质上太干净，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别人稍加颜色，她就掏心掏肺。
谢清晏看了看手中的银票，想起话本子中主角被宰得出不了店，只能在后院打杂卖力赎身的惨状，低声道：“幸世邈...万一我们出不去这黑店了，你有什么办法吗？”
丑鬼轻笑出声，点了点银票上的面额，又指了指自己袖中，意思还有，不用怕。
既然带谢清晏来这种烟花之地销金窟，怎么可能不把钱带够？
思索之间，两人已被前拥后簇着带到一雅间前，门一开便有漫漫芬香扑面而来，那味道竟然比谢清晏府中的御制香还要清冽几分，丝毫不沾脂粉气。
虽是二楼，却别出心裁在正中央布设了假山流水，烟雾渺渺，流水淼淼，其间绿植如临初春，假山环周还游着银鱼。
再看周围——假山之后是一面宽阔的台面，栏杆低且细，能将天上月色与地上人间尽收眼底，取‘高楼危倚赏人间’之意。
左面摆有各类乐器，琴筝琵琶一类俗乐虽有，但也有阮瑟笙鼓一类非靡靡之音的雅乐，冲淡了花柳烟花地的脂粉浊气。
右面则是寻常宴席摆设，但器具用色也力求脱尘不俗，求古别今。
老鸨弯腰笑道：“两位客官，陋处可还供您二位歇歇脚么？”
谢清晏没想到，区区青楼竟有如此高的审美标准，与想象中的糜金烂银庸俗地相差远矣，其中布设心思之精巧，比她的太子府也过之不及。
“甚好。”她夸赞道。
原先那三位姑娘见她点头，便笑着凑过来又扶又拉地拥着她往里坐：“好妹妹，这是我们楼里最好的雅间啦...寻常人不给用的。”
莺声燕语在耳，谢清晏却开心不起来——她还在担心这得多少钱，幸世邈付不付得起。
没办法，谁让她这个太子名不副实，穷惯了，偶尔花次钱都畏手畏脚。
回头一看，白衣丑鬼身边没有姑娘跟着，只有两个小厮引着路在谢清晏身边坐下，一副事不关己只负责给钱的样子。
两人入座不久，诸多乐师鱼贯而入，起了一曲南方小调，间插几句时兴诗词，经那歌姬的水磨腔一染，饶是谢清晏一女子也觉得魂销骨酥，体软身轻。
怪不得权贵都爱来这种地方...确实妙啊。
三位姑娘也十分有眼力见，知道谢清晏与幸世邈的关系，便也不与幸世邈搭话，当是没他这个人一般，只对谢清晏献殷勤，又是夹菜又是倒茶，时不时地还帮忙捶捶背捏捏腿，互相说些笑话嬉闹玩笑。
谢清晏自认是个性子孤僻的人，也被她们带着笑了几声。
不一会，门再次被打开，几个小厮端着瓷碗瓷盘上前，将谢清晏桌上不适合孕妇吃的菜样都撤了下去，换上新菜式。
三位姑娘笑着解释道：“好妹妹，这些都是我们妈妈送你的，适宜孕妇安胎。”
谢清晏本来是不愿在外乱吃东西的，但银筷未黑，且一旁的幸世邈也点了点头，她便放心大胆地动了几筷。
虽说没有太子府的饮食精致，但与北味大相径庭，少佐料而求本原，颇有一番鲜味，很合谢清晏口味。
她既动筷，旁边的三人也不好拉着她多说话，又不能靠近幸世邈，便起身跳舞助兴。
谢清晏看着三人婀娜清雅的舞姿，意识到这舞调都是刻意避了妖娆的，生怕自己觉得她们有勾引自家夫君之意——把谢清晏的心思拿捏得死死的不说，更是把两人的家庭地位看得很清。
如此识时务，比宫中近侍、朝中百官也差不到哪里去，一举一动都让人觉得贴心合适。
谢清晏心中叹道，这钱活该她们赚，要不然怎么是头牌呢？
她侧头看向幸世邈，见他只端坐着，带着面具也不动筷，闭眼养神，神游天外。
“怎么不吃呀...跟要睡着了似的...”谢清晏问。
幸世邈指了指脸上的丑鬼的面具：“你让我摘了吗？”
又指了指面前跳舞的三位女子：“我敢睁眼看吗？”
妙哉妙哉，连谢清晏都对自己的御夫之术颇为赞许，谁能想到堂堂一朝首辅，私下竟如此怕老婆？
有爱才会有怕。虽然知晓幸世邈只是懒得在这种小事上与她计较，不屑于分无意义的高下，但她还是觉得开心。
谢清晏将左右的帘幕拉下，轻纱一隔，外面的人便难以窥见真容。
她嘻嘻一笑，将丑鬼面具揭下，露出一张清贵的脸，凑近咬了咬他的下巴，撒娇道：“夫纲不振咯——”
幸世邈睨她一眼，倒也不反驳：“怕你闹性子。”
两人本就是半夜起床，饿了许久，一时之间面对珍馐美味也不斯文了，在帘幕后大快朵颐。
当谢清晏吃得正香时，却传来一阵敲门声，她抬眼一看，见是老鸨冲三人其中一个招了招手，那女子不好意思地看了看谢清晏，在看到谢清晏点了点头后才到老鸨跟前，耳语几句，脸色越发尴尬。
片刻后，那女子跪在帘幕外，垂头低声道：“好妹妹...恐怕我得先退了...”
本来少一个也无所谓，反正对谢清晏来说有她们没她们都是一样的，图个歇脚吃饭而已。但见那女子一脸不情愿，似乎被逼良为娼了一般，谢清晏不由问道：“怎么了？”
那女子难以启齿，支支吾吾道：“有位爷来了...是楼里的常客，妈妈让我先去那边。”
“你想去吗？”谢清晏柔声道。
虽说他们来这有被宰的嫌疑，可既然答应了让她们三人歇一晚上，好好赏赏月，就不该轻诺寡信。若这女子想去伺候那位爷就罢了，但若不想...
那女子回头望了眼老鸨，面露难色，嗫喏道：“实在对不住...”
一切尽在不言中，她是不想去的。
谢清晏觉得这有可能又是另一种把戏——拉着两方客人竞价，一夜千金变成一夜万金。 怕是大多数男人都会中这一招，在好胜心的驱使下丢了理智，被人当鱼钓了都还笑嘻嘻的。
想到这里，谢清晏懒懒地支头，笑道：“好姐姐，我看你似乎不愿。但若我硬留你，你的身价会变吗？”
她这话绵里藏针，好意中夹杂着讽刺。
那女子听后神色一沉，连带着身边两位女子也跟着脸色僵了僵，似乎遭了什么天大的委屈一般：“真是冤枉...我们三个原想着你既好心，便不与你算得那么清...你桌上的那几道菜都是我们自己掏钱让厨房上的，你却如此...”
谢清晏闻言倒也不脸红，这种话的真假，只有看了账单才明白...不不不，看了账单也明白不了，其中明细真伪难辨。
秦淮河的妓子嘛，怎么会不擅长打感情牌？各种各样的感情不过都是添金加银的砝码罢了。
她的好心与防备并不冲突，或许会因一时的感激忘了，但不会丢。
偏头一看，旁边的幸世邈一脸看戏的表情...三个女人一台戏，他倒是真的好奇谢清晏能不能矫作得过这三个妓子。
不及谢清晏再开口说些什么，门外就冲进来一个跌跌撞撞的身影，一看就是醉得不轻，老鸨似是想拦而又不敢拦，急得在原地直跺脚。
隔着帘幕，看得不甚清楚，但依稀可见是一位富贵公子，被酒染得通红的脸颊上还挂着痴痴的笑，进门后直直得往最先请离的那女子扑去，口中还含糊不清地唤着‘蓝烟...蓝烟’。
那女子被吓得不轻，围着柱子与那人绕着躲，一不小心被扯住了外衫，就奋力挣脱连衣裳也不要了。
一时之间，帘幕外乱成一团，冲撞声、劝阻声、喊叫声起伏交错，吵得不行。
谢清晏之前的想法有些动摇...她没想到戏能做得这么真
幸世邈最不喜吵闹，不快地皱起了眉，看向谢清晏：“吃饱了？走吧。”
话落他便起身，掏出银票准备去找老鸨压个厢房，明早票号开了一起结账。
谢清晏无意插手这桩真假难辨的纠纷，擦了擦嘴，打算跟幸世邈一起走。
刚起身，那被追的女子就跌撞着扑在她脚边，抓着她的脚，哭求道：“好姐姐，求你救救我...别让我去伺候他...”
这女子裸着臂膀，乱着发髻，妆也花了，脸上带泪...好不可怜的模样。
不等谢清晏开口，富家公子也追进来了，见着这女子扒拉着谢清晏一个身怀六甲的孕妇，也不好再莽撞，神志清了几分，只是语调中仍含醉意：“两位...这是我心上人，与我闹脾气了...杨某扫了你们的兴，赔你们双倍...如何？”
听他言语，看他衣着，不像是什么强人所难得土豪劣绅，倒也有几分可信度。
只是...抱着谢清晏的女子还在哭，跟个小猫一样缩着颤抖，又见她的两个姐妹神情皆有不忍，一时之间谢清晏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本想转头问问幸世邈，却不知他何时戴上了丑鬼面具，瞟都不往这边瞟一眼。
拜托...你媳妇被人抱着腿不让走呢...你倒是看看啊...这时候守什么夫德啊。
谢清晏颇感无奈，只好低头问那梨花带雨的女子：“你想去吗？”
那女子连连摇头，不甘心地程度似乎去了也不给钱一样。
谢清晏又问：“那个...你留下来涨价吗？并非我轻薄你...实乃家境贫寒，能花的钱不多...”
那女子头摇得更猛了，半点委屈也无，一脸盼着被谢清晏拯救的样子。
谢清晏暗暗叹一声，心想或许刚刚真是错怪人家了。
于是她抬头对那富家公子拱了拱手，柔声道：“小公子，你相好的今天不想和你好...你哄人归哄人，但也得顾及她的心意。”
富家公子从腰中抽出折扇送了送风，笑道：“她的心意？夫人，今日若不是你来，她说不定与谁在床上呢。我这副皮囊又乐意哄她，出手阔绰送礼大方，她与我闹脾气是哪门子道理？”
谢清晏语塞，心想似乎是这个理，但很快她又觉出了不对。
她替还在哭的女子拉了拉衣衫，冲富家公子正声道：“你说她是你的心上人对么？”
“不错。”
“你爱她，却把她当妓子看？”
富家公子冷冷一讪：“我爱她和嫌弃她身份低贱，这是两码事。不爱她，怎么会为她一掷千金？我花在她身上的钱早够买她一辈子了。但怎么可能只因为‘情’字，就不介意她身上趴过那么多男人？”
谢清晏错愕，意识到男人与女人对情爱的理解本就天差地别——
对男人来说，情爱是可以计较、称量、分化的，黑白分明，好就是好，不好就是不好。
但对女人来说，情爱意味着包容他的不完美，容忍他的不足与缺陷，爱是成全，是补缺，可以越过世俗的鸿沟与观念的天堑。
眼见着富家公子要上来拉人，站在她一旁久久不语的幸世邈上前横臂拦住：“我夫人想留她相伴，阁下留步。”
“你夫人留我相好的作甚？给你留的不成？怎么的，她怀孕侍奉不了你，就找别的女子给你暖...”
富家公子话未说完，原先拦在他身前的手臂攀上了他的肩膀。
幸世邈语调阴冷:“请慎言，我夫人身份尊贵，不容冒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