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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十二章 骇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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宽阔的校场之上,南唐来使数百人手举锦鉢托盘,恭顺而立。

打首之人,身披紫蟒绣篷,衣长八尺,奇逸俊秀,头戴一枚硕大绛绒簪缨,远非一般来使兵将气度可比,乍一看去,面若桃花,柳鬓刀裁,唇如饱樱,眉目荡怯,活脱脱一副男衣女相,秀美异常,若非音色正定磁透,当真以为是位女子带队前来了。

“南唐六皇子李从嘉依父之命,前来拜见陛下!”俨然这人年纪尚小,少历军政大事之前,言谈举止略显内向拘谨,一个近乎九十度的躬身行礼,反倒显出毫无矫作、诚意满满。

“上月朕已接你国议和呈报。不知此回,可否令朕满意?”郭荣虎视眈眈地凝视。

“是。”李从嘉展开手中的一卷黄缎,一丝不苟地诵念,“鄙人依父之命呈报陛下,父自请去唐帝封号,而称‘南唐国主’,割寿、濠、泗、楚、光、海六州之地于周,岁输金帛百万,以求罢兵,虔求周帝请从兹愿。”

郭荣极为自信地笑着摇头,“六皇子,你们要知,如今淮南十四州,大周已近乎囊括过半,难道还在乎你那区区六州不成?朕方得战报,江都城破,不过三两日光景罢了。”

“这……”李从嘉一时语噎。

“与朕来谈,势必拿出诚意,保不保留皇帝称号,是你们自己的事,朕不会像耶律德光一般‘行蛮夷、唤儿孙’趁人之危的行径。只说一句,淮南各州来归之际,便是大周偃旗息兵之时!言尽于此,六皇子该明白朕的意思。”

“鄙人明白,愿陛下宽臣几日,归陈利害于父王,再行复上表谢。”李从嘉似是紧张,耳根通红,缓缓蔓延至璞玉两靥,“只是,今日天色渐晚,可否容留营宿,鄙人亦想为陛下与皇后献宝献舞,以表浓意诚心。”

郭荣冷笑道,“尔等献宝献舞倒为其次,只是要把安插进来的细作之流带走才是。”

李从嘉心头一颤,连连回禀,“鄙人竟不知有此事,当是罪过!”

“算了算了!”郭荣今日见这年轻公子一团羞涩、惹人怜惜的样子,也不愿多加难为于他,大手一挥地说道,“早就听说南唐有位才情极佳、文墨雅致的李氏皇子,今日得偿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既然你们有心交好,关于过往,朕一概不究,六皇子盛情,朕岂能拒之门外?”

随即,郭荣便安排张永德带禁军筹备晚宴,又私下令李重进严密督视南唐来使,让他们全体于御营外围安置,严防其生出半分图谋不轨的事端来。

为赴周唐夜宴,安歌正在山莀的帮助下爬起身来梳妆打扮,便听门外卫兵通传,“南唐六皇子奉宝物给皇后娘娘。”

山莀随即端来一个四方型的楠木多宝阁,上面点缀着无数玳瑁宝石,安歌瞥了一眼,只觉极尽琼华、奢靡无度,本无意打开,却听山莀暗自惊呼,“这匣子上的香气中原少有,倒像是后蜀那边独有的紫玉芙蓉。”

安歌一听,便唤她端到自己眼前来,将盒子打开,定睛再看,着实吓了一大跳!映入眼帘的是一段绿竹和一朵花开正艳的紫芙蓉,再摸索到下面,便是整齐叠放着的一摞纱衣。

山莀凑上前来,将其取出展开,原是一件渐有褪色的青色长裙,哗啦啦地还有几件青玉配饰坠落在地。她左瞧右摆着,甚是不解,“娘娘,这是什么珍贵纱织?做工布料看着都有些黄旧了。”

“一竹一花一青衣……”安歌暗暗心惊,这些衣裳配饰自己再熟悉不过,那是若干年前身处后蜀时,他为自己亲手穿戴上的!

安歌摸着青翠欲滴的一小截竹身,忐忑不安的心砰砰直跳,难以想见南唐六皇子究竟从哪里得来,又为何缘故送予自己这些?她随即系紧发带,一身将军便服之状,迫不及待地出门赴宴去了。

待她到时,校场中已是一团热闹喧嚣,十多个南唐舞女手握扬琴,环绕而舞,众人觥筹交错,甚是怡情。

郭荣教安歌贴着自己而坐,滚烫的手心悄悄抚起她的小腹,“今日感觉可好些?继恩,快取水袋来。”

安歌莞尔一笑,便四下张望,“哪位是号称‘南唐诗仙’的六皇子呢?”

顺着郭荣手指之处,得见木台中央正立一人,通体梨白暗花绣纹,长发披身,已近乎垂于脚踝,脚踏一方硕大厚宣,身侧一汪漆黑石砚,润墨之上,恰好衬出一轮浑圆完满的天际玉盘。

那人以发为笔,重重蘸墨,似有诗兴大发,在脚踏厚宣上抑扬顿挫,摇首摆尾,如舞若癫,除补墨外,毫无迟疑,一气呵成。

眼前之作或许令其十分满意,他熟稔地将修长的头发绾成一结,又让身旁副手同自己一道,将比他俩身高还长的宣纸书法,兴致勃勃地呈到帝后案前,“陛下、皇后娘娘,鄙人见今日和睦盛况,诗兴勃发,故做此《木兰花》一诗,献给大周与南唐国未来长久安宁岁月。”

提及诗文,李从嘉再没初见时的那股胆怯之气,满眼泛着精光,一举一动之间,颇有书文里李白在世逍遥若仙的几番幻象。

他神采四溢地抬首仰天,铿锵吟诵,“晓妆初了明肌雪,春殿嫔娥鱼贯列。凤箫声断水云闲,重按霓裳歌遍彻。临风谁更飘香屑,醉拍阑干情未切。归时休放烛花红,待蹋马蹄清夜月。”

“果然好诗!”在场众人啧啧称赞。

“待踏马蹄清夜月……六皇子诗情呼和眼前情景,实在妙极!”郭荣当即命人赐酒,遂举杯与之同饮。

安歌看着陌生的脸,想不起自己与他有何交集,此时,那副手将已风干墨宝卷好,按照他的意思送上前来。

那人逼近的脚步,遮蔽住安歌眼前半扇烛光,她习惯性地呈防卫微仰之状,不经意一瞥,竟挖空了心思也未曾料到,一位藏在记忆深处、日夜悬心挂念又唯恐得见的不速之客,嘴角正噙着饱含奇异复杂感情的微笑,立在与她不过半尺外的土地上,与她四目而对。

“皇后娘娘请收好。”轻描淡写的一声,彻底将她世界中的全部平静地动山摇、付之一炬。

压抑着强烈的激动,安歌扶着胸口,借故请辞回营休憩,趁众人推杯换盏时,已独自来到江边,艰难平复着全身正在滚烫沸腾着的每一滴血液。

“七年未见,你还是迷魂凼中的娘子,眸子清亮,傲骨飞扬。”

孟昶背向月光,孤傲冷冽的声音中似有极难察觉的轻颤。

安歌泪水飞驰而下,她跑上前,看着给她生命中第一道光亮的人,在分离数年后,跨越千山万水与生死之忧,活生生地站在自己眼前,便再无所顾忌地展开手臂,抱住他的双肩抽噎,相拥无言。

人生中第一次体味到最深切奇妙的悸动,是那时陪伴她坚持走过每一个艰难日夜的精神图腾。

睡梦中想他,半分停歇时想他,遇到相似的人、做过相似的事亦想他,好似那会儿混沌黏稠的岁月,一呼一吸皆是为了想他。

多么期盼着披荆斩棘、大浪淘沙,早日返回他身旁,圆了那份多情空悬的娇酣想念。

渐渐地,命运的占乩让她被迫放手,时日逐过,想他的次数再没之前那样多。

她觉得,放了手,心也会一同放下。

然此刻故人立于前,曾经以为早已枯死的记忆与画面再度侵满心田,原来这份深入骨髓的灼灼烙印,早已在如剑如梭的光阴烈火中,得到它毫不自知的淬炼永生。

孟昶稍稍一顿,遂将她狠狠按入怀中。

彼此依偎,心跃荡驰,像极了俩人旧时徜徉在后蜀竹林的游戏时光。

安歌摸索出腰间丝帕,顺势抽离了他的肩,仍目不转睛地噙着笑静静端详着眼前之人,略微耷拉的眼角、额头日渐清晰的皱纹,以及似乎不再如记忆中那样瘦高清癯的身材,唯一不变的还是那一眼望穿的贵族之气,赫赫逼人。

“你这般看朕,可是觉得朕老了?”孟昶抬起手来,似乎就要触到她的清颧,“你却不是,比朕印象中的还要韵味动人。”

安歌欣然一笑,默默后退半步,“你今天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给你去了信,你不回,那么朕亲自来接你,回去看看干娘。”孟昶哀鸿叹息,“自朕出来,她已吃不下东西,只能偶尔进进水米,凭吊着最后这口气,全为了等待一个你。”

安歌的眼神飘向洒满月光的弯弯河流,那份播洒的漏夜温亮,像极了幻想中的儿时记忆,被母亲单手拥着哄睡,在眼皮最后垂落之前,瞥见的那抹被大大小小蜡花簇拥的橙色烛光。

泪水顺流而下,她双手合十,坚定地转向孟昶,“如今,我已不同往日,成为一国之母,恕我无法前去。还请代为转告,‘国先于家,骨肉分离,儿知有憾,独凭尔怨,唯盼来生,再续亲缘’。”

“安歌,你……”

纤长细指截止了他的呼叹,丹凤流连,话锋一转,似有深意,“我以为你此刻正在南平,谁知竟披着南唐的衣服跑到了最危险的地方。数年不见,我不想你欺我。今日造访,你的目的究竟何在?”

“唉,”孟昶无奈地摇摇头,嘴角泛着难掩失落的微笑,“你知道,朕最不想费心思在政事上。风花雪月,知己相逢。说这些,着实煞了你我情谊。”见安歌审视的目光毫无所动,他只得动容感言,“你以为凭这百十号人,能把大周掀翻不成?李从嘉不敢,朕也不敢拿蜀国玩笑……其实南平之聚,目的不过两个,一是为了稳住你的郭荣,让南唐有求和的缓和之机,二是为了掩护朕的行踪,来此带你回后蜀一聚。即使你不与朕走,再看你一眼,死也无憾了。”

见他如此诚恳,安歌心里一软,着实怪自己多心多虑。

“安歌……安歌,是你在么?”

“糟了!”安歌听到郭荣找寻自己的脚步正迅速朝这边前来,她赶忙将孟昶推到身后的松林里,教他千万隐蔽好。

“安歌,四处找你不见,怎么在这?”郭荣警惕地环顾四周,看着她隐隐不安的表情,“天已大晚,你身子不好,应该早些回去休息。”

“没有,我就是想在河边坐会儿,里面太闹腾了。”她搜寻着可行的思绪,磕磕绊绊地说着。

“这里太黑,我让骓儿来陪你。”

“她整日聒聒噪噪的,我好容易清净一阵子。你快回去罢,南唐的人还等着你呢……我再略微坐坐,一会儿就回去。”

见她急切地想把自己打发走,郭荣强压住又怒又惧的情绪,将身上的披风解下系在她的肩头,浅握了握她的手,遂转身而去。

走了两步,忍不住回头,却将安歌咬嘴顾盼的焦急之举全部落在眼里,万般滋味在心头,仍强打起精神问,“安歌,你会回去,对吧?”

“当然……”她略略错愕,便弯着唇,朝他送去粲然一笑,“我一会儿就回去。”

再转过身,郭荣的五官似乎被吸去了全部光彩,欢悦荼蘼,瓣瓣脱落,他隐入远处的阴影,扶着树干喘着粗气,继恩上前搀扶,被他推搡一旁,“去御帐备酒,朕想一醉方休。”

“陛下应当相信娘娘……”继恩自知僭越,却仍忍不住开口规劝。

“快去!”将继恩赶走,郭荣笃定了好大决心,才慢慢回过头,看着业已空荡无人的淮河岸边,他揪着急遽促跳的胸口,顿如死灰,唯有惨淡月光,如影成三人。

半盏茶前,郭荣正与温文尔雅的李从嘉相谈甚欢,赵匡义端持着一个盖着红布的托盘,意欲奏禀。

两人到达御帐,赵匡义已迫不及待地将托盘举到他的眼前,“陛下,如今大周营帐,除去南唐细作,奴才以为,还有后蜀内鬼。”

郭荣半信半疑地揭开红绸,着实被其间之物惊得,连手都僵悬在半空,一动不动。

赵匡义忍不住侃侃而谈,“这东西是微臣在后营窗外捉拿的,经过反复辨认,它们的脚上印着一枚极微小的似眼睛般的符号。长兄曾深度游历后蜀,也给奴才讲过,所以奴才一眼认出,这是巴蜀古彝文。由此认定,这后蜀东西穿梭在大周营帐,定是给细作传递消息的!”

郭荣挥了挥手,令他把托盘放在案子上,仍旧一言不发。

赵匡义转了转眼睛,倏忽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犹如犯了大错,“求陛下恕罪!”

“又有何事?”

“陛下快去大营西南侧外围的淮水边看看吧!”赵匡义眼角迸着泪,满面大义凛然不惧生死的模样,“奴才贪杯宿醉,想去河边醒酒,却不想看到……”

“看到什么?”郭荣自觉不妙。

“奴才看不真切,只是看到一女子穿戴着皇后娘娘一样的装扮,正和一男子在河边相拥,远远听着,好似在说什么‘后蜀’、‘带你走’,因隔得太远,听不真切……不过,奴才可绝非说皇后娘娘是后蜀细作的意思啊!”

“奴才有罪!奴才有罪!”伴着赵匡义悚惶慌张的求饶声,郭荣拔腿疾走,朝淮水焦急而去。

确认了安歌的行踪,郭荣失魂落魄地坐在御帐,“你先下去,此事不得外传。”

“奴才遵旨。”赵匡义偷偷望了眼案上密密麻麻的酒,默默盘算,心有余悸。

一尊一尊地朝嘴里囫囵苦闷地灌着,不知过了多久,连远处校场热闹的舞乐声和人群好似都已散去,郭荣依旧没有停歇下来的半分打算。

一个不小心,手旁的旧醅洒得满桌皆是,酒水缓缓蔓延着,浸润了托盘上的纯白羽毛。

郭荣愣住半晌,放下酒樽,将其中一只轻柔捧起,闭着眼睛,用脸贴着它毫无知觉的冰冷羽翼,脑海中闪回着旧日故情故景,那般清晰的影像,以致好似后来亲身经历的一切,都像是凭空生出的一场梦罢了。

“夫君,方才符姑娘满庭院寻找那两只信鸽的癫狂,像极了我曾经把你送的手镯弄丢时的模样。”刘氏举着圆润平滑的红色玛瑙玉镯,花枝乱颤地嬉笑耳语。

“咕咕……咕咕……”赐婚圣旨刚下,那两只飞鸟一左一右立在她的肩头,伴着元朗愤恨的怒吼,她嚎啕大哭,昏倒在地。

“姑姑,若是没有我,你定是分不清它们谁是谁!”宜哥指着被胭脂水粉涂抹得五彩缤纷的灵物,摇着小脑袋,洋洋自得地立在她身旁。

“爹爹,”宜哥按照她的意思,将两瓣砍碎的胭脂板仔仔细细地绑在飞羽脚下,又忍不住问了他一遍,“你说姑姑还会回来么?”

“会回来。芙蓉盛开,她便归来。”自己肯定地应答,心却一簇一簇地生着疼。

记忆归了窍,疼痛依旧留有余悸,甚至愈演愈烈。

“对不起,他们回不来,你们也回不去了。”郭荣小心翼翼地将死去的鸟翎和鸟羽放回盘中,用袖口将它们的身体和细爪擦拭得一尘不染,却无论如何也擦不掉洁白羽腹上干涸许久的暗红花渍。

郭荣于心不忍,从袖管中抻出一条海蓝色丝帕,将它们的躯体牢牢盖住,见正中央一朵歪歪扭扭的芙蓉花骄傲地立着,不禁喃喃叹息,“我知道,她喜欢芙蓉,是后蜀情郎之故。既然你们无法飞回故乡,就伴着她亲手绣的芙蓉长眠于地下吧,来世再做夫妻,长相厮守,自在高飞。”

他让继恩将安歌最为钟视的一对小友埋在后山,自己则起身摇摇晃晃地往后营走,喷洒酒气朝他叮嘱,“千万别让皇后看到,也别告诉她这事,它俩这样的结果,朕如今都很难过,何况是她呢……”

郭荣甩开后营侍卫左右架住的手,揭开帘子,竟一眼望见她此刻正盖着衾被,安安静静地躺在榻上入了眠。

郭荣突然像个孩子一样激动地笑起来,早已迫不及待地跳上床,从背后环住那个此刻正由内而发散发热络的柔软娇躯,亦顺势点燃了他体内熊熊发酵的原始情欲。

他抚摸揉捏着她的身子,略显蛮霸地扯开她的腰带和上衣,亲着她最易敏感发痒的耳根。

可她仍旧睡得极沉,这样的动静都没被弄醒,郭荣愈发肆无忌惮起来,布满痂痕的指节顺着她光滑的脊背抚摸下去,毫无保留地献上一个个失而复得的眷恋吻啄。

醉意的大军一波一波交叠侵袭,他却始终坚持着强撑的醋意,将她牢牢拥在怀中,闭目体味着心灵和身体最真实的触感与爱恋交缠。

直到耳畔一声刺破天际的撕心尖叫,让他惊颤着从春色盎然的梦境中脱壳魂归。

不巧,醉意与困倦此刻成功地占领最后一片高地,他努力而无用地抬起眼皮,却阻挡不住清醒意志的鸣金收兵,随着它们全部沦陷,郭荣也终于昏昏沉沉地彻底歪倒在榻上,嘴里一如往常叨念着“安歌”,叨念着“符妹”,寤寐思服,深陷黄粱一枕,倾醉一笑中。

纵然外面如何开天辟地,水漫金山,皆与他再无关联了。

时间回转至舞乐正盛时,因子期正在令人戒备值守,骓儿只得一个人心事重重地托腮发呆,却见一只酒盅乱入眼帘。

“郡主,下午之事让你受惊,是我谬错。”赵匡义极为恭谨恳切地为她呈上一杯酒,“你若饮下,就当原谅了我,看在你我曾经并肩作战的情分。”

警醒厌恶又略显惧怕的眼神交织闪躲,骓儿已单臂举在胸前速起,作势与他拉开距离,“不必如此,我不会怪你。眼下我倦了,先行告辞!”

不容赵匡义分说,她逃也似的消隐在黑暗中,不见背后一片阴抑凝视。

“春心莫共花争发,一寸相思一寸灰。”赵匡义身侧突泛起一阵墨香与风雅。

“此般沮丧,风流倜傥的六皇子何曾懂得?”赵匡义依旧目不转睛眺望,口中翕出一声讥笑。

“我自然懂,刻骨铭心。”李从嘉与他并肩而坐,手中玉扇缓缓敲击额发,出口成段,“金陵周女,安居城南,翩翩婉婉,气韵尽染,自见一面,息驾忘餐,可叹明珠,无可从攀!”

“六皇子说笑了!你这尊贵身份,怎会无可从攀?”

“有何尊贵身份?大哥和皇叔争储夺位,前头的四位哥哥死得不明不白,我不过是在夹缝中生存,醉情诗书、德轻志放,麻痹自己和他人罢了,时不时派我做些这样虎口脱险的务事,幸而陛下待我宽厚,甚比他们那些血脉至亲都强上百倍千倍……你说那周家一介南唐望族,怎瞧得上我这样居于末流、不知何日便被屠狗杀戮一般的落魄宗室呢?”千思万绪皆凝化在酒壶之中,琼浆玉液飞入咽喉,或许就能驱赶着他的一汪闲愁向东流,奔流到海不回头。

“依我看却未必!”赵匡义细细打量着眼前之人的五官,连连咋舌惊叹,“啧啧,你这重瞳骈齿,绝非平人之辈,什么造字的仓颉、春秋霸主晋文公、灭商伐纣周武王,原来都长你这幅模样!”

“阿弥陀佛,幸好你没说生了十个太阳和十二个月亮的帝喾,要是被我兄长和叔父拿捏,非得把我剁成肉酱不成!”

“回头等你应了我今晚这番预言说辞,靠你这双重瞳、这嘴骈齿成了‘南唐国主’,得给我赏千钱万钱呢!”

“要是真应了,我就把周家的二小姐许给你,咱俩做连襟!”

两人嬉笑怒骂一番,好不痛快。

“六皇子,那个跟在你身侧的侍卫是什么人,我看他同样气韵不凡呢。”赵光义接来对方递来的酒盏,装不经意地问道。

“他是父王的结拜兄弟,怕我一人办不好这事,来提点我的。包括送给陛下和娘娘的礼物,都是他帮我准备的。”

赵匡义悄无声息地打量着身旁这位不谙世事的南唐皇子,心中窃笑,边衔了杯酒,话锋一转,“诶,若得不到那周家大小姐,你会怎么办?”

李从嘉澹冶垂目,眉宇怅笑道,“既然无缘,盼她得一才貌佳婿,方不致明珠蒙尘。你呢?”

赵匡义歪着头,不假思索地朝他诡秘一笑,“将欲取之,必先毁之。”

李从嘉突感周身寒噤,猛然站立起身,只听“嘶啦”一声,被那人压在身下的一截宽衣陡然扯裂,亵衬呼啦啦地露出大半。

他既不顾,也不愿多说半个字,自是持着杯中余酒,摇摇晃晃,高步踏去,与那身后之人,再不愿沾染片刻的絮语恩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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