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恩德勒斯看着痛哭出声的阿尔乔姆，自己心中同样感到愤怒而悲伤。
战争没有对错，只有彼此所在的立场，可立场的代表，也就是国家本身无情地抛弃了他们，现在还要拿他们当做政治的筹码。
“果然。”
恩德勒斯叹了口气。
“现在的乌萨斯着实病入膏肓……不值得奉献。”
“不配。”
阿尔乔姆一听，既感到解气又感到震惊和后怕，急忙说道：
“格林先生，这话也千万别让帝国的眼线听去，否则一定会处以极刑的……”
恩德勒斯瞥了一眼他，说道：
“有意思，你自己本身毫不畏惧直面乌萨斯帝国，可却担忧他人反抗乌萨斯时遭遇的风险，哪怕只是一句话？”
“你内心中有一面，倒是颇具利他精神嘛。”
阿尔乔姆一时之间感觉心跳加速，不知道说些什么好，良久，才开口道：
“这……格林先生您来托克麦罗沃虽然时间不长，可为我们做了多少事，大家都看在眼里。”
“我们都是后半生没什么指望的人，可您不一样，您的那些技术和手段，无论去哪里都有很好的出路，却留在这里陪我们。”
恩德勒斯打断了他的话：
“我也是有私心的……我也做了许多在你们眼里似乎是不可饶恕的事。”
是的。
没错。
这几十年来，恩德勒斯时常负责将剩不下几口气，被痛苦折磨的老兵或残兵进行安乐死，再利用他们死前那如同走马灯一样的人生记忆，去【喂】给涅墨西斯。
它向来来者不拒。
“您……做过什么？”
阿尔乔姆完全对恩德勒斯意料之外的话感到震惊，在他眼中，“工程师格林”可是个不折不扣的杰出贡献家。
“没什么。”
恩德勒斯摇了摇头，回答道：
“像是给那些被痛苦折磨的居民进行安乐死，之后用他们的尸体去当做给某种东西的化肥，以换来维持给托克麦罗沃进行补给的资源。”
“你会觉得不可饶恕，对吗？”
阿尔乔姆愣了一下，看向恩德勒斯，低下头去，说道：
“还是个孩子时的我估计会怒不可遏吧，但现在，我也不知道了。”
“战争时的那会儿，有些人还在紧急缺少粮食的时候，吃自己还在惨叫呻吟的战友，只是为了活下去而已。”
“我个人认为……您只是在帮他们解脱而已，不是吗？”
“在这片吃人的大地上……哪有人敢说自己是纯粹的好人呢？恐怕就连拉特兰的那群萨科塔也不敢以此自诩吧。”
恩德勒斯没有说话，只是站起来，拍了拍阿尔乔姆的肩膀，他像是一个乌萨斯人一样，噗通一声将脸贴在冰冷的台面上，昏睡了过去，似乎想要逃离这凄惨的现实。
“这件事，我会想办法处理的……阿尔乔姆。”
他在进入梦乡的最后一刻前，仿佛听到了一个来着遥远彼岸的余音。
……
次日。
残阳如血，泼在一座生锈颓败的礼拜堂前，将锈迹与污迹均染得愈发凄艳。
这里没有欢迎的横幅，没有喧闹的亲人，只有风穿过扭曲钢架时发出的呜咽，像极了他们记忆中战场边缘永恒的哀歌。
人群蜷缩在角落里，依偎着彼此和冰冷的墙壁，仿佛靠着战友的脊背就能抵御这和平世界的严寒。
他们是一群被战争吐出来的残渣，身上带着各式各样的印记：
空荡荡的袖管、裤管，脸上纵横交错的烧伤疤痕，或是那双即便在阳光下也依旧凝固在远方某片焦土上的空洞眼神。
一个少了条腿的乌萨斯老兵靠在墙上，用粗糙得像砂纸的手，一遍遍擦拭着一枚蒙尘的勋章，动作僵硬而执拗。
旁边是个更年轻的，双手包裹着脏污的绷带，止不住地微微颤抖，他没说话，只是怔怔地看着地上一张早已褪色的旧照片。
像是这样的礼拜堂，托克麦罗沃还有两间，几乎每个星期的末尾，大家都会聚集在一起像是家人般相互拥抱，彼此慰藉。
可如今，乌萨斯帝国打破了他们最后一缕幻想，托克麦罗沃即将被正式废弃，一名战争英雄的孙女将被当做政治筹码，走上刑场。
四十年的时间，托克麦罗沃上完整留存的建筑仍是少之又少，这篇街区已经是相对保持完好的部分。
四皇会战的残兵们是最早的一批人，四十年过去，不是已经死了，就是成了老头子。
稍微年轻些的这些，有的来自第十次乌卡战争，有的来自炎乌战争，有的来自对萨米战争……
只是，无论是规模还是烈度，这些战争哪怕加起来都比不了四皇会战，而且人们更加惜命，许多人都留了后手。
所以之后还来托克麦罗沃的乌萨斯人，已经变少了许多。
恩德勒斯最初来到的托克麦罗沃，人口数量达到数万，而现如今许多人都死去，新增的人口完全跟不上速度。
如今的托克麦罗沃，只有不到一千人了。
同时，托克麦罗沃本身因为材料缺陷，连绵不断地使用导致的颠簸震动，也让其脆弱的结构发生了大面积的变形。
有的地块完全崩坏坍塌了，有的地块上生出了如同被闪电劈开的长壑。
去年夏天，托克麦罗沃更是遭到一次堪称吊诡的天灾来袭。
虽然逃出了天灾笼罩的范围，但两侧加起来足有整个城邦一半的面积上都长满了源石结晶，空气中全是要命的活性源石粉尘。
最终托克麦罗沃不得不放弃了两侧的大面积地块全部断离了出去，现在能住人的地方，也就剩下最中心的这么一块区域了。
它底下就是主引擎室和锅炉仓，这是结构强度与完整性最要优先保障的地方。
本就小得可怜的托克麦罗沃在几十年后，由迷你移动城邦的面积缩水到了两艘高速舰拼起来的大小，说它就是艘船也不为过。
甚至如果用从悬崖上往下俯瞰，简直就像是一只伤痕累累，可怜兮兮的小甲壳虫。
可怜的托克麦罗沃。
“小黛安娜，一星期之后就要死了。”
一个满脸风霜，缺了一只圆绒耳朵，另一只也残破不堪的乌萨斯老兵倚靠在墙边，说出了这个所有人都不愿在此刻提起，却必定会降临的事实。
“托克麦罗沃……也将成为历史了。”
他的口中流出涎水，不剩几颗牙齿的口中传出漏风的声音，刺得所有人心脏发寒。
“要把小黛安娜先送出去，一定要，哪怕我们这群老骨头留在托克麦罗沃和它一起粉身碎骨，也不能让这么小的孩子因为【乌萨斯粗口】一场肮脏的政治交易而被杀害！”
另一个脸上伤疤大得吓人，双手更是明显被有大面积烫伤痕迹的老工人斩钉截铁地说道。
“不可能的，老巴乔，乌萨斯已经派了四艘高速舰，一前一后，一左一右地围着咱们呢，我们这边的所有动向，人家尽收眼底。”
“今天一早，我们就停了下来，你猜猜我们为什么停在这？是被乌萨斯高速舰发通讯码，逼停的！现在人家就在我们的附近巡绕戒备！”
瘸腿的阿尔乔姆走上前来，对他说道：
“指不定人家已经派斥候混进了城里，现在要是咱们敢有异动，迎来的就是高速舰的炮火。”
“你这锅炉工应该最清楚，现在的托克麦罗沃，四艘高速建只需要进行一轮齐射，就会彻底瓦解，所有人都得尸骨无存。”
“现在维多利亚的古德温公爵正在往这里赶，等他到了之后，处刑就会正式开始。
“他的目标从始至终都只有小黛安娜和托克麦罗沃，至于我们的生死，他并不在意，否则以他的体量绝对不介意添上也把我们全给杀了。”
这倒的确是事实，毕竟古德温要杀小黛安娜还算是“事出有因”，再者，毕竟那时的乌萨斯和维多利亚是合作方，并不是敌人。
所以古德温对其他的乌萨斯老兵虽然同样没什么好感，但也不至于特地去为难他们——可是他恰恰选择了一条更加恶毒的路线。
那就是废弃托克麦罗沃，这是老兵与残兵们最后的家园，至于失去了最后家园的他们会遭受何等残酷的命运，古德温公爵同样毫不在意。
此时，老巴乔指着阿尔乔姆大骂：
“【乌萨斯粗口】小黛安娜多么好的一个孩子，你就忍心让她去死？！我看你就是混进托克麦罗沃的间谍！！”
他立刻就想冲上去，但被身边的人牢牢架住，阿尔乔姆怒吼道：
“我【乌萨斯粗口】也不想她死啊！！我的意思是你现在这么冲动，完全是拍脑袋行事，会直接加速害死小黛安娜甚至是我们所有人！！懂吗？！”
老巴乔恢复了冷静，愤愤地一跺脚：
“那我们……就只能无能为力地站在这里，任由对方随心所欲，我们却毫无办法吗？”
就在这时，一个男声传来：
“未必。”
所有人立刻回头看去——
“格林先生？您怎么过来了？”
在场的乌萨斯人纷纷感到十分惊奇，最近大家都没有看到过恩德勒斯在公开场合露面，对方应该有自己的事情在忙，便也没有细究。
“小黛安娜呢？”
恩德勒斯走上前，询问所有人道。
“我……我在这里。”
小黛安娜的声音从左侧传来，她怯怯地凑上前，人群自觉地站在她的两侧，她像是一只受祭的小兽一样，走向恩德勒斯。
“别害怕，这件事，我会想办法的，好吗？”
恩德勒斯蹲下，轻轻搂着小黛安娜，说道。
“格林先生……您……有什么办法吗？”
一旁瘸了腿的阿尔乔姆这才意识到昨天晚上醉昏过去时听到的那句话可能不是什么幻觉。
“也许吧……但你们当中有人应该会死。”
恩德勒斯转身，看向周围所有人，他们的目光在恩德勒斯的视线中交汇，迷茫，恐惧，绝望，愤怒，悲伤……
但唯独没有退怯。
“我们不怕，只要能保住小黛安娜，只要能宰了那个该死的古德温公爵，我们这已经行将就木的生命……算不了什么！！！”
老巴乔猛地上前，口袋里的扳手和螺丝刀随之叮当作响，他的手套上满是油污，手套上的五根手指只有四根被撑起，其中一根棉套无力地下垂。
“是吗……我知道了。”
恩德勒斯最终轻轻抚摸了一下小黛安娜的耳朵，看着她那湛蓝如同湖水一般的眸子，说道：
“给我七天时间吧。”
“把你们的不安，迷茫，恐惧，绝望，愤怒，悲伤都献出来吧，已经快到……临界了。”
在场没有人能听懂恩德勒斯所说的话，但这位格林先生的确来此造就了不少奇迹，大家对其都有着一股如同近乎虔诚的信任。
“明白了，格林先生……拜托您……了。”
阿尔乔姆走上前，以最标准的姿态向恩德勒斯敬了一个军礼，他以往自认为自己再也不会做这样的动作，然而时隔几十年之后，他再一次做了。
其他人也纷纷敬礼，没有手的，站不起来的，也都行注目礼。
“……”
恩德勒斯轻轻回以一礼，一言不发地离开了。
身后，那无数的不安，迷茫，恐惧，绝望，愤怒，悲伤之中……再一次涌出了一种全新的情绪。
期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