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哈哈！”
一阵沉默后，钱观廷突然笑出了声，他靠在沙发上，转着手上酒杯，目光带着怜悯地看了看朱由检，淡淡道：
“……信王殿下，我得提醒你，这个时代是没有什么普世天理的，也不存在什么仁义道德，不是你说什么，世界就会按照你的意志运转……完全不是那样！
即便你是皇帝，别人也不一定会按照你的话去做！
世界是被基于利益的链条所驱动的，而不是仁义道德！
如果你还是这样幼稚，我想即便你做了皇帝，恐怕大明也免不了亡国之祸……”
“你！！”小朱被对方的怜悯目光刺激得脸色涨红，他猛地跳起来，大声道：“你胡说！！”
米九见状，立马也紧张地跟着站起来，准备随时按倒小朱……对面的钱观廷可是真正的元老公民，要是出了什么事，那李局座绝对不会放过他！
虽然他认为朱由检肯定不是身材高大的钱观廷的对手。
“胡说？”钱观廷放下高脚杯，对米九打了个手势，示意他不用担心，随后便站了起来，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愤怒的小朱。
“……好！既然你觉得我胡说，那我问你，你想消灭后金，中兴大明，肯定需要兵马吧？养兵就需要大量钱粮……没有海关税款，你打算怎么筹措军费？”钱观廷看着小朱的眼睛，冷冷问道。
小朱抬头看着钱观廷，想起自己已经是人家的阶下囚，不禁后悔刚才的冲动，但他也不想低头，于是强撑道：“这……朝廷收回海关，自然也会有税款收入……”
钱观廷嗤笑着打断道：“……我的信王殿下，你凭什么会认为大明强行收回海关，我们会继续和大明老实做生意和交税？
更何况，你又如何确保你派出的税务官不会中饱私囊？
到时候海关税银可能连现在的十分之一也不到，你打算怎么补上这个资金缺口呢？
继续向农民加税吗？
你知不知道大明百姓现在过的是什么日子？朝廷要收一两银子，大明的官绅向农民要的就是三两，甚至五两！
你当真不怕农民起义推翻你的大明吗？”
小朱脸色难看，汗水不断从额头渗出，哪怕他还年轻，但是寻常大明百姓的日子还有大明官吏的德行，他还是了解一些的，只要朝廷敢加税，必定会闹得民.怨沸腾！
钱观廷叹了口气，语气放缓一些，“……大明，就像半个身子已经躺进棺材里的老人！单凭自己的力量，实际上已经无法重新焕发生机了，我们之前所做的，也仅仅是给大明已经快腐烂的血肉输血，勉强让他继续运转下去而已！”
他说着，看向坐在那里神情木然的魏忠贤，指着他道：“……在过去的五年里，我们一共向大明提供了价值将近一千万两白银的资金和武器物资，五个海关每年向大明朝廷上缴的海关款也超过三百万两！
魏公公想必很清楚，这些钱能有四分之一用在正经地方，已经算很不错了，其中绝大部分的钱都被朝廷的各级官吏截流分润！
上个月京城那边开始严查这些贪.官.污.吏，就总共查抄出一千两百万两白银！
这些钱足够组建十五万火器新军了！
信王殿下，你现在告诉我，你如果做了皇帝，你有本事拿这些人开刀吗？”
朱由检猛然转过头看向魏忠贤，后者苦苦一笑，“……殿下，朝廷已经积重难返，免税的士绅越来越多，赋税全都压在小民头上，可若是向所有士绅征税，又不太现实……”
小朱死死盯着魏忠贤，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道：“……那些人可都是你的党羽！！”
魏忠贤闻言心里一紧，但随即放松下来，他没有回答，甚至没有继续去看怒火中烧的小朱，而是转过头看向坐在对面的钱观廷。
现在世上已经没有了大明九千岁和魏忠贤，只有风烛残年的魏老头，信王又怎样？还不是东华人的阶下囚？
说起来，这些日子自己全力照顾这孩子，已经对得起先帝了……
“啪！”
钱观廷翘起二郎腿，不耐烦地拍了下手，对小朱认真道：“……我不管你相不相信，但我可以明确告诉你，我们来到大明，从来就没有对大明的百姓有过恶意！
我们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让华夏子民不再错过这个波澜壮阔的大航海时代，都是为了炎黄子孙的血脉扩展到全世界！
而之所以会废黜你，不过是因为大明的皇帝大权.独揽的制度，已经构成了实现以上目标的障碍，和你本人其实没什么关系。
所以你也不用太伤心，换做别人，我们也会这么做的，你只是比较不走运而已。”
他说完，站起身，拍了拍呆愣在原地的小朱肩膀，“……想开点，为了你的王妃，也为了你哥哥，好好活下去吧！”
……
这场和大明废帝还有前九千岁的晚餐，最后还是没吃成，小朱深受打击，郁闷得不想吃饭，魏老头也拒绝了，米九为了监视两人，同样无法走开。
所以钱大总督只能吩咐后厨提前给自己做了四个小菜，一边吃饭，一边在脑海里回忆两人刚才的表现。
他请小朱和老魏吃饭，除了好奇心驱使，还肩负着本土宋维纶写信交代给他的任务——观察朱由检和魏忠贤两人的精神状态，以便让本土提前准备。
张家伟和李仁军承诺不会杀两人，当然说到做到，但具体给他们安排什么环境，可没什么标准。
今天的接触下来，钱观廷觉得小朱就是个有点心机但还不太成熟的孩子，他不知道这是不是对方故意装的，但无所谓了，他已经决定在信里建议执委会，将小朱安置在人迹罕至的北冥。
那里的壮美的天然风光，一定会安抚小朱暴躁的心灵。
至于魏忠贤……这老家伙好像已经看开了，但钱观廷总对他有些怀疑，所以他打算在信中建议执委会将他和小朱一起送去北冥，老人家没事看看雪景钓钓鱼，也许能再活二十年呢？
钱大主任写完信已经是晚上六点多了，外滩街道上的煤油灯已经被市政工人点亮，他刚准备叫上秘书小蔓去后面的别墅里休息，后者就敲门进来。
“……主任，英国商会的麦克米伦先生到楼下了，他邀请您去外滩餐厅共进晚餐……”见办公室里只有两人，小蔓便走到了钱观廷身边说道。
麦克米伦？
钱观廷脑海里立刻浮现了一个满嘴大黄牙的大下巴英国佬！
这个英国奸商这么晚找自己干嘛？
钱观廷站起身走到办公桌后，顺势抱起曼妙身躯坐在了沙发上，在对方耳边问道：“……这家伙说他来干什么了吗？他有提前预约？”
小蔓扭动身躯试图挣脱，但是还是无法逃脱魔掌，于是轻咬嘴唇道：“……没有预约，他也……不肯说自己的来意，但他看上去很着急！”
钱观廷停止手上的动作，皱了皱眉，无奈说道：“……好吧！那就让他上来吧！这家伙之前卖给我们不少好东西，算是个合格的采购代理商。”
小蔓红着脸站起身，低头整理自己身上的制服，看到皱眉的男人，犹豫一下，还是俯身轻轻在钱主任脸上啄了一口，随后逃也似的转身离开。
钱观廷望着她的背影，摸了摸脸上被吻过的位置，轻笑一下，心说这女人总算有一点情调了。
唉～可惜，自己这辈子都不打算结婚，看来是不能给她什么名分了。
……
1588年，在格拉沃利纳海战中，英国海军击败了西班牙的“无敌舰队”，失去了海军力量支撑的西班牙，很快就失去了海外贸易的优势，其在亚洲的贸易份额和海外殖民地不断被英国所蚕食。
1600年，一百多名伦敦商人在英国政府的支持下，成立了英国“不列颠东印度公司”，又名“伦敦商人对东印度贸易联合体与管理者”(简称EIc)。
英格兰女王伊丽莎白一世授予该公司皇家特许状，给予了东印度公司在东方地区的贸易特权。
与荷兰东印度公司类似，英国东印度公司同样是一个集商业、政治、军事、司法等功能于一体的殖民机构。
严格来说，英国东印度公司成立的时间要比荷兰东印度公司还早两年，这是英国和荷兰两个国家的性质和体制造成的。
荷兰是一个以商业和贸易立国的资产阶级共和国，而英国此时尚未完成资产阶级革命，英王还比较强势，英国东印度公司在很大意义上是掺杂着王权的产物。
创立英国创立东印度公司主要目的之一，就是与荷兰竞争亚洲的贸易优势地位，但英国人把经营重点放在了印度。
1612年托马斯·贝斯特驾驶“赤龙号”，带着詹姆斯一世的信抵达苏拉特，古吉拉特邦的统治者批准让英国人在此贸易，并许诺由皇帝签发正式批准书，从此英国在印度一发不可收拾，开始逐步扩大在印度的利益和势力范围，并学习与印度的土邦领主打交道。
因为东印度公司刚刚成立不到三十年，英国本土的商人资金量和冒险投资的欲望不足，因此此时的英国东印度公司采用的是单次航海的模式。
即每次出海前征集资金，当船只从亚洲载满货物返航后，再将进口货物或进口货物的销售额，按照投资比例回馈给各个股东。
詹姆斯·麦克米伦本人就是英国东印度公司多次贸易船队的船长兼小股东，不过他自从1625年开始就常驻上海港，并担任上海英国商人的商会会长和东印度公司在上海的代理人。
尝试过与东华人合作后的丰厚利润，他已经放弃用上帝赋予自己的生命在大海上冒险了，那实在太蠢了！
就像那些伊比利亚暴发户那样，东华人手中同样拥有数不清了金币！
而只要他动动手指写几封信，并且动用自己在本土和印度的人脉关系，购买或者出售商品就能赚取不菲的差价佣金，又何必像印度那些同行那样，费尽心思地通过抢劫和诈骗获取财富呢？
虽然印度也是一块财富之地，但是詹姆斯·麦克米伦相信，与东华人继续合作，自己的成就肯定会远远超过在印度瞎忙的傻帽！
因为东华是真正的强大文明国家，不仅拥有着强大的海军，还有许多先进得好像魔法一样的技术！
如同海上山岳一般的海上巨舰！
能够逆风航行的海军战舰！
性能优良射程远超欧洲的火枪和火炮！
精美廉价的钢铁制品！
鲜艳不容易掉色的布料！
以及东华本土那种神乎其神的新型交通工具——“火车”！
……
詹姆斯·麦克米伦相信，只要自己获得其中一两种技术带回英国，国王一定会给他封爵！
但令人遗憾的是，东华人对技术的保护严格到病态的地步！
那他们有专门的机构负责这些事，让他的好几次努力都以失败告终，最后不得不高价购买一些对东华人来说落后，但对英国和欧洲仍然先进许多的东西交差，以保住目前的职位。
不过，现在他必须要为自己的前途和英国的利益，向东华人求助了！
“……很抱歉！总督阁下！我没有提前预约就冒昧拜访，但是我刚刚收到了一条来自欧洲的指示！”
詹姆斯·麦克米伦见到办公室里的钱观廷，立刻把右手放在胸前低头鞠躬，表达敬意，然后开门见山地用稍微变调的汉语说道：
“……阁下！我想您一定也在关注欧洲的战争吧？两年前继位的查理陛下要应对欧洲的混战，英格兰的债务压力实在太大……”
“所以呢？詹姆斯，你到底想说什么？”
钱观廷伸手示意他在对面的沙发上坐下，看着英国人，皱眉问道。
上海这里外国商站很多，荷兰商站，英国商站，葡萄牙商站（亚洲的葡萄牙人不怎么鸟西班牙），甚至还有法国商站和瑞典商站……有这么多消息渠道，再加上历史资料，钱观廷当然知道现在的欧洲的战火正在逐步升级。
自从1618年布拉格“掷出窗外事件”发生后，整个欧洲都陆续卷入了战火，具体两大阵营就是天主教一方的神罗西班牙和德意志天主教诸侯VS荷兰丹麦瑞典英国和德意志新教诸侯……而作为天主教国家的法国，为了霸主地位，却选择加入了新教一方。
执委会给亚洲的指示是暂时不掺和欧洲人的内部事务，钱观廷也一直奉行这样的政策，他对面看着一脸便秘样的英国佬，心里其实已经猜到了大概。
果然……
“……我希望您能够说动贵国的执委会和银行，购买一批不低于五百万英镑的英国政.府债券。
作为交换，国王陛下承诺支持贵国在美洲的权益，包括从西班牙获得的领土！”
詹姆斯·麦克米伦缓慢而耐心地说出了自己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