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做不到。”
这话就像一把棍子，砸在庆安脑袋上，把她砸得几近昏厥。
做得到吗？认真想想，做不到，确实做不到。
寺庙后院的尸田，又让庆安想起日照城里的累累白骨，那是一片人间地狱。
“四妹，四妹......”满身鲜血的庆泉挣扎着从地上爬起来，抓着庆安的手，狼狈道：“四妹，你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不知道......”
还在狡辩，还在狡辩......齐云听不下去了，一个疾冲拉近距离，长刀斩下。
“当！”
一把长枪格挡住。
“给我一点时间，就一会。”庆安道。
看着她近乎哀求的目光，齐云犹豫下，后退几步。
庆安坐下来，以便自己能直视庆泉，“二哥你还记得小时候你给我上过的第一堂课，讲的是什么吗？”
庆安从小就爱和这位二哥亲近，不爱和大哥玩。因为每次和大哥玩打仗游戏，他都会抢自己的将军位置，然后逼着自己当反派或者小喽啰。自己也不爱读书，后来父皇就让二哥督促自己的学业。
庆泉尴尬笑一下，低头又抬头，“是《劝学》吧，‘蟹六跪而二螯......’当时我还问四妹，为什么螃蟹是六条腿。四妹自小顽劣，说先贤圣人家里穷，只能买得起这种缺胳膊断腿的便宜螃蟹......”
“是《劝学》，但我想说的是这句：‘故木受绳则直，金就砺则利，君子博学而日参省乎己，则知明而行无过矣。’”庆安直视着他的眼睛，
“从小到大，二哥最喜欢的就是这句话，甚至还把它抄录下来，挂在书房里以便时刻警醒自己。现在四妹想问二哥一句话，二哥真的做到每日自省了吗？”
听她说起小时候的事，庆泉恍惚一下。
曾因醉酒鞭名马，唯恐多情误美人。那时的自己刚大病初愈，被立为太子。意气风发，幻想自己东扫云国，西灭佛宗，南平妖域，北荡兽族。建立一个比大晋疆域还要庞大的王朝，成为千古一帝......
后来，很长很长的时间过去了，自己仍然没能继位。
体弱多病，为了活下去，为了让自己不显老态，为了保住太子位置，庆泉需要大量气血补品，那不是一个太子位置能负担得起的。
第一次收受贿赂，帮人安排了个五品官......第一次接受别人的效忠......第一次笼络权臣......第一次打杀上奏中伤自己的御史......第一次为自己的下属出头撑腰，把一对上京告状的年轻夫妇杀了......
说再后来，普通的气血补品已经无法满足庆泉，他需要更多更高级，用钱买不到的宝物。这时，有人和他报告菁青云羊的事。于是，放任香火教和兽人进来。
再再后来，有人和他出了个主意，说有一种丹药能彻底改变人的天赋......庆泉一下子就动心了，他现在尴尬的处境，都源于自身糟糕的武夫天赋。
“等我活下去，当上皇帝，东扫云国，西灭佛宗，南......我，一代明君，千古一帝，打下大晋那般大大的疆土......这一切都是值得的，就算死一二十万人也是值得的......嗯，值得的。”
于是，就有了日照城的这场人间炼狱。
“故木受绳则直......日参省乎己......”
庆安的一番话，宛若当头棒喝，给了庆泉致命一击，年少时的满腔热血到底被岁月浇成了洗锅水。
现在回想起来，才发现那个口口声声说着“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少年，早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个为了活下去，不停吃人的怪物。
这一刻，他为自己感到恶心。眼泪落下来，他把自己的脸埋在手掌里，妄图遮掩这一切，可这只会让他看起来更像一条狗。
庆安把他覆在脸上的手拉开。
看见她，宛若落水的人看见一根救命稻草，庆泉忽然大喊道：“我不想，我也不想的......不对，我的意思是我错了，我知道错了，我真的错了......我会改的，会的......”后面的话，越来越含糊不清。
“那就像个男人一样去认错，勇于承担这一切！”
他的头猛烈晃着，然后被用手捧住，“好吗，二哥？”
......
庆泉慌一下，他知道庆安的意思。转头看一眼，又转回来。内心挣扎许久，转身默默朝齐云走过去。步伐缓慢，三步一回头，身子在颤抖。但走出一二十步后，反而步伐加快，眼神也变得坚定。
庆安道：“人我交给你了，但我要提醒你一件事。”
齐云问道：“什么？”
“站在你身前的这位，毕竟是庆国王朝的太子。即便他有十恶不赦的大罪，也不是你有资格审判的。所以，你如果杀了他，很大可能会面临守夜人的追杀......不用急着反驳，我这不是威胁。
也别说什么你不怕之类的话，就算你自己不怕，那你身边那两位兄弟呢？你不考虑自己，也得考虑他们的感受吧。往后余生，刀尖舔血，一直过着被追杀的日子。但如果你冷静下来，我会为你们请功......
对不起，我这话有点问题。事实上，不管你如何选择，我都会为你们请功。只是这些功劳很可能因为你们现在做的这些事而被抹灭，甚至他们很可能反过来把日照城的事栽赃到你们头上。再次重申一遍，我这不是威胁，你也说过，有些事我做不到，你和你兄弟......”
“我不考虑他们的感受啊。”齐云笑一下说，“他们死不死关我屁事啊。”
庆安懵一下。
庆泉更是傻愣在原地。阿这，你们不是兄弟吗？不是重情重义吗？还过来为他们报仇，怎么，原来不在乎吗？
一旁黄兴当场不乐意了，“你个狗日的齐云，老子本来还以为你会说什么诸如天大的事，我们兄弟一起扛之类的话，还想着强忍恶心附和你一句。结果，你就来这么一句关我屁事？”
齐云翻了个白眼，“那我真是谢谢你了，还好你没这么说，要不然我怕我自己当场恶心得吐了。”
“你个逆子，对得起我这么辛辛苦苦地救你吗？”
“黄兴儿子黄兴儿子......”
......
庆安和庆泉都沉默了，一件大到可以决定他们生死和前途的大事，好像就在这么三言两语的笑声中决定了。不仅拯救日照城的功劳没了，还会面临庆国守夜人的追杀，这么大的事都不在乎吗......不理解，不明白。
同样不理解，不明白的，还有钱林。刚那一瞬间，他都想拿着枪，站出来了。他不擅长表达，唯有手中长枪可以表达一切。
然后“他们死不死关我屁事”......这话出来后，他都傻眼了，以为身边这两个人反目成仇了。可一瞬间后，他们又欢声笑语。